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柒章。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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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。就算偶尔在飞机上想起了枫,也会淡淡地一晃而过。有某些时候她忽然觉得,离开枫,其实没什么大不了。

在某一天的黎明,月光还没有散去。她熄灭了一棵烟,决定了,以后要善待自己,远离枫,戒烟,戒枫,绝不让心里的城再一次沦陷。

她觉得现在清醒的自己,完全能够抵挡枫的强烈诱惑。

但是在夏末一个阴天的中午,尹接了个拨进来的陌生号码,便再一次沦陷了。

尹当时呆了好久,最后说,好。尹放下电话,感觉到眼里的温暖的泪水。

尹本以为当自己再听到枫的声音,她会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,可她还是没出息地颤抖了心动了哭了。

连她都不自知的,爱枫,已是她戒不了的瘾。

枫说,一起吃个饭吧,我在潇府邸①号。

潇府邸①号是一家私家菜餐厅,在山南,尹曾在这家餐厅宴请来自南方的客商,菜由江北韩居士亲手烹饪,一点儿没折损大自然所馈给的丰沛风味。牧羊逐向遥远的水草,篝火里唤醒沉寐的味觉;染山麓的松茸菇,陪一碟春天的野菜;轻霜滋养火腿;江月诱惑鲈鱼;秋风低低吹着蟹脚痒;还有海棠树根底私埋着那年米酿的酒。

尹开车抵到潇府邸①号的时候,阴天更浓郁了,墨墨的云层压住北山上的那一排民居。她沿着石头路进屋,枫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桌子,枫对面还有一个人。

那是个素颜清丽的女孩,宽大的男式白衬衫随意地散开两粒衣扣,露出精致的锁骨。女孩眨巴着眼睛,远远看见还没走到地方就发起了愣的尹,女孩很聪慧,一眼就了解了所有,她向尹招手,说:“你就是尹吧?来,坐这里。”

枫的左边有个位置,尹坐下,枫给她掇起一筷子春菜,尹受宠若惊,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就温柔入微的枫。

枫一笑,说:“记得你爱吃鹿肉炒瓜丁的。”说着又掇起一块麋鹿肉到尹的碟子里。

尹其实是第一次吃麋鹿肉,麋鹿是可爱温驯的动物,她从来不忍心吃。但枫给她掇了,她便夹起来细细嚼着,细嫩适口的肉质,掺入松仁的木柴般的香气,确是滋润朵颐的美肴。

枫又给她注了一盏绍兴黄酒用来佐餐,尹轻嘬了一点,酒味颇是厚,尹突然说:“今天的天气真好。”

枫看了看落地窗外头如水墨晕染的云色,说:“是阴天。”

“阴天也好,晴天也罢,以后我肯定会一遍遍怀念今天的天气。”尹不无伤怀地眼望着窗外说。她又不傻,自然知道枫这样子对她好,是演戏给女孩看的。以后,以后的以后,再不会有今天这般与他一起吃饭的时候。

枫细微地抚了抚她的头发,就站起来,到后厨看餐去了。

“今天我在黛溪路街上与他碰着……”女孩趁他不在,便说开了话:“见他还穿着很久以前的旧衣服,我就觉得好难过,以为他还没有释怀。”

“可他说他早就找了新伴,起初我还不信,嘻嘻,尹,谢谢你。”

“谢谢你,没有让他堕落下去。”

“好啦,我得先走了。”

女孩说完,就拿了外套要走。

“喂,”尹怯怯地唤住她,张了张口,尹想询问枫的名字是什么,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,她实在不愿意自取其辱,只好改了:“外面快下雨了,你拿把伞吧。”

女孩嘻嘻一笑,“我从来不打伞的。”

枫回来时,女孩刚走不久。屋外落起了细雨。远目看到女孩漫步走在弥弥的雨帘里,衣服淋湿了也不在乎,潇洒的无可匹敌。忽然她调皮地踩到路沿石上循直线走,还张开了双臂找平衡,倒反而如风摆荷叶般左右摇晃。

尹微笑了,一扭头,却见枫一语不发地坐了。枫不会再给自己掇菜,他又在默默地精骛八极了。

饭后,依旧是轻雨飞濛,枫载了尹去到一家民宿。在屋里,枫这次是轻吻着尹,淅沥沥的雨声里,那一整盆的水兰花气息很浓。

“今天是危险期,用安全套吧。”

枫不答声,尹便不说了。她总是这样无条件地迁就他。

一段缠绵过后,枫穿上衣服,厌倦地看了眼还在余韵未尽的尹,说:“你滚吧。”

尹无谓地起来,穿衣,心想,那个枫又回来了。

外面的雨还在下,尹要去潇府邸①号的车库取车。看枫的意思,并没有打算送她。尹从民宿店家买了把伞,独自走入雨里。

她就是这么听话,枫让她滚,她就滚了。

雨落在伞上,滴答地响,很好听。尹看了一眼手表,15:38。为了这次见枫,本来要改签晚六点飞杭州的机票的,看来是不用了。

开车去遥墙机场的高速公路上,尹的心还在起伏不定。雨色覆盖着翠意逼眼的无垠的夏末田野,构成北方独有的粗阔的风景。

快到机场了,低空中有飞机刚起飞,飞在阴雨里显得就像是银亮色闪电。

尹存了车,去大厅取登机牌。坐在候机室等飞机时,尹看见一排空姐手拉着行李箱往前走,如走过去一排优雅的白天鹅。尹便戴起了鸭舌帽与口罩,遮住了美过一众空姐的容颜。

半小时后,飞机飞到云层以上,尹系了安全带,闭眼歇息。身旁有个陌生男人总爱搭讪,问这问那的,尹到底没搭理他。最后竟然厚颜向尹要起了微信号。尹烦了,连眼睛都懒得睁开,学着枫的语气说:“你滚吧。”

说完这句话,尹紧接着心里一颤——枫也是这样厌嫌自己吗?就如同自己厌嫌这个无聊的男人。

第二日,在杭州谈完项目,尹便坐地铁去到苏小小的西湖。夏尾了,西湖里群荷劲开,遥山空濛,尹就坐在苏小小的墓边看湖光山色。尹愿意心近这位占尽南朝风流的艺伎。

“妾乘油壁车,郎跨青骢马。何处结同心,西陵松柏下。”

美丽的油壁车,飘逸的青骢马,一起飞驶疾驰,去松柏下约会。尹怀想着这般风采夺人的韵事,嘴角就不自禁微笑了。

尹就远不如苏小小活的潇洒,阮郎之于苏小小,不过是哭几场寤几夜就淡了,尚且不及对西湖的山山水水爱的多。但是枫之于自己,却是所有,是什么都比拟不了的。

想起枫,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,她的枫,应该比那个跨青骢马的阮郁要好多了吧。

一大团薄雾从孤山上刮到湖上,风吹散了。

西泠桥边渐渐多起了人,尹就回了。

尹最后一次见枫,是9月25日那晚。尹在家里给枫煎牛排,醒了红酒。枫说,味道不坏。尹笑了,为了今晚的晚餐,她特意向米其林厨师学做的。从选择牛排,腌制,火候取舍的时分,椒盐的份量,到青蔬与柠檬片的佐盘,都做到了恰如其分。

尹和枫一起啜酒,两个高脚杯碰到一块,听到清脆悦耳的碰响声,尹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。

“枫,让我嫁给你吧。”

枫不说话,红酒在他喉咙里缓缓地流下去。

久凝视着枫,尹眼里闪动的爱意烧成了冷烬。

吃完饭,九点左右,裴叶走出她的家。走到楼下,他低头编辑了一条信息,准备发出去的时候,尹打来了电话。

裴叶接了。

“枫,你抬头,再看我最后一眼吧。”

然后话筒里传来呼啸如海啸的风声,几乎撕裂了他的耳膜。裴叶抬起头。看到一个似人的物体从十三楼的窗台直坠下来。

紧接着,嘭地一声巨大声,砸到一台白色私家车顶篷上。

汽车警报声急锐响起,刺耳的。人们围过去,随后尖叫了

一声:“有人跳楼了!”

裴叶在人群外默然地看着,使劲攥了攥右手的五根手指,锐利指尖刺入掌心里。最后,

他拿起手机,逐个字逐个字删减去编辑信息里的每个字。

好,明天我们去民政

好,明天我们去民

好,明天我们去

好,明天我们

好,明天我

好,明天

好,明

好,

手机里终于空无一字,然后他,漠不相关地走开了。

第二天。裴叶被传唤到公安机关配合调查。

“裴先生,根据小区物业提供的监控信息,见到你曾于昨晚20:53从死者家中出来。”

“是,我在她家用了餐。”

“那你们谈过什么,或者说,你们有没有吵过架?”

“你倒不如直接问我,有没有威胁她逼迫她或者侮辱她,致使她坠楼自杀。”

“裴先生,我们有权利怀疑尹女士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。说白了,我们是想向你调查——尹女士跳楼的时间,是在你离开之前,还是离开后?”

“怀疑是我把她给推下去的么?呵,的确很像我的手笔啊。”

“我们在记录,还请裴先生遣用准确的言辞。”

“我是几点钟离开的?”

“监控显示,20:53。”

“哦,20:53……她在20:58给我打来电话……嗯,她的遗物应该存放在证据库吧,手机里有通话记录……如果没摔坏的话……能证明我离开时她还是活着的……我算清白了吗?可以走了吗?”

“可以。……但我依旧是不理解,有人为了你坠楼——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——而你还能够如此安定。你的冷静真让人可怕。”

“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痛哭流泪。”

“裴先生,”警员又叫住了裴叶,说:“我们从尹女士家中找到了这个……她怀孕了。”

是一张孕期检查结果。

裴叶忽然间感到眼睛好胀,他哦了一声,又若无其事地往门口走去。

“希望您近期不要离开本境,谢谢配合。”

从警局出来,他在街上无灵魂地走着,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条街道,越过了多少重人海。初秋,天气瑟瑟的,风涌过街头,吹乱他的头发。

他一直走。

黄山二路,风在这个城市的云层以上翻滚,天与地无限地分离,却寂寞了这座城郭,连同那些倔然而立的大厦。

“求求你不要走,好不好?”

裴叶如猛醒般一愣,站住不走了,转眼睛寻那说话的人,他的耳朵认为是尹在叫他。

“腾树,别丢下我。”——原来是有个女孩在哭泣着哀求少年留下来。

少年残忍地掰开女孩拉住他胳膊的手,说,滚开。

女孩赶快从皮包里往外掏钱,大把大把地掏,她边掏钱还边说:“腾树你看,昨晚我陪了个大款,喝了三箱酒,便挣了这么多的小费。你不要走,别离开我,都是你的,都给你。”

少年将钱一把全夺过来,一张一张地手数,数完说:“才三千块,你挣钱这么少,怎么够我花啊?”

他把钱收进粉色套衫的口袋,白嫩清秀的面容在秋风里分外美丽。

裴叶看着那个混账的少年,如同看着以先的自己,往事与眼前重叠,他仿佛看到当初的枫,一遍遍讽刺着尹,漠视着尹,伤害着尹。他走过去,狠狠给了枫一拳。

“我靠,你有病吧。”

少年无故地挨了一拳,接着就要扬手打还,被裴叶一把抓住,然后他看到少年手腕上的表。

怔了两秒钟,裴叶厌恶地将少年推开,少年顺劲坐倒在地,却不敢再起来。

女孩一眼认出了裴叶,说:“是你啊。”

女孩过去扶起少年,细细地给他拂去衣服上的尘埃。

裴叶痛苦而绝望地说,对不起……尹。

女孩转过头一笑,说:“我不姓尹啊,你不记得我了,亏得我敬了你那么多瓶酒。”

裴叶不再说话,掉头走开了。

萧瑟的街头,有风。

秋天的枫要落了,你却不在了,为何要用这种方式,让我余生歉疚呢?

————

尾声:

机场大厅,空荡荡的大厅里风声飘荡,裴叶说:“给我出一张飞墨尔本的机票。”

飞机由香港转机,飞往南半球。北半球的山川城郭流影般向窗口后方退去。在清晨抵达墨尔本,裴叶从租车公司租借了一部车,驾车去昆士兰省的某个小镇。

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昼尾,小镇以蓝楹花著名,一街连着一街的蓝楹花,仿佛整个镇子起了蓝紫色的大雾,每一棵树都美的像从虚幻里来。

昏凉了,在蓝楹树下,白色篱笆边,有若干的木椅。裴叶走过去坐下,远望,近望,尽够打发荒凉的岁月。

日头有大半个圆坠进地平线里去,十几头袋鼠从远方的起了雾的田野里,先后跳蹿到这条街上来,在蓝楹树覆落的剪影里安静竖立着,与路,与树,组成无法言说的美丽画面。

停息片刻后,这一大家子袋鼠又跳到另一端的田野里去了。

街又空荡荡的了。

在异国他乡,在风暖繁花的暮色里,裴叶感到了一种寂寞,是比屋大比屋空的寂寞。

“枫,让我嫁给你吧。”

莫名想起来尹说的这句话,尹说时,用的是卑微的口吻,眼睛里隐隐闪烁着光芒。

那分明就是尹厚积薄发的温情。

他不知道,那天他离开后的那几分钟里,也就是尹生命里尽头的几分钟,她都做了什么呢?

那晚的20:53到20:58,不到五分钟的时间,是再挽回不来的五分钟。

哪怕是用以后的五百年五千年相换,也回不去那短绌的五分钟了。

微夜了,他在澳洲的小镇街头走着,手机里循环放了一首歌。

乌云在我们心里放下一块阴影,我聆听沉寂已久的心情。

《枫》

一首歌的时间,是四分三十五秒。

————完。

谨以此小说怀念过去的人,深表我的歉意,那时候我不懂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