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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9)失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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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,她是个倔强又极度自尊的女孩,绝不想因为眼眸中透出一分一厘的可怜之态而左右了拓也的决定。

  “慢着。”拓也终于开了口,“我这里正好有张两百的银票,拿了钱就快滚,别让我再看到你。”

  粗壮汉子的脸上展了笑颜,盯着拓也自内衬口袋掏出银票,甩落在他脸上,他顺着银票的飘零躬身去拾,再抬头时,拓也和芽儿皆已消失不见。

  拓也大步走在前头,芽儿则慢步跟在后头,他们穿过一个巷子,只想着离开那个地方,却不知要去哪个地方。无人问津的空巷显得悠长不见底,芽儿忽然问,“你为什么救我?两百大洋不是个小数目。”

  拓也止步,回头,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有着与她年龄格格不入的成熟,问话也是一针见血,叫他不用虚以委蛇,免去了许多弯弯道道的思虑。

  “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?因为你有被救的价值。现在我救了你,以后你就要好好听我的话,不过你放心,我和那些人不同,他们想要的是你的身体,我想要的只是你的才华。”

  芽儿明白了,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,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搭救。不知道是不是总比姐姐月儿差了一丁点儿的幸运,似乎很多相同的事发生在她们身上,都会有迥然的结局。她深信姐姐安然脱了险,那些人才会迂回来找她抵债。这样也未免不好,姐姐有个不错的归宿,至于她,总归做不到忘恩负义,莫不如就遂了这命运,得过且过吧。

  “芽儿愿意跟着你,父亲。”改口唤拓也父亲时,芽儿的口吻波澜不惊,对于那个人,那个自私懦弱,把她们母女三人毁于一旦的男人,她也从未开口唤过他一句父亲。不是她不想,是他不配!奶奶离世前的嘴脸,众人对于她‘灾星’的嘲讽,那个男人冷漠又闪躲的眼神,自此以后就一笔勾销了吧,她头顶上的宋姓,不要也罢!

  拓也带着宋芽儿离开了乌镇,他本就是个居无定所的浪人,只狂热于作画。而芽儿也随遇而安,他们的性子倒是很相投,所以一开始,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融洽的。拓也教芽儿作画,如何展墨,如何下笔,如何构图,几乎倾囊相授;芽儿也学得仔细,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聪慧甚至叫拓也妒恨,这般伶俐,每每只需一点就通,且画风并不一味承袭古人,而是自成一体,想法颇丰。

  他们俩的足迹自南而北,绵延数千公里。直到在哈尔滨,拓也偶遇老乡井上小野,得知拓也一直以作画为生,小野拍了拍大腿,有些相见恨晚的懊恼,“拓也君,你一定猜想不到我现在做什么买卖。我告诉你,你遇到我,真是太幸运了。”

  拓也自然不明所以,顺水推舟地猜度道,“难道小野君有什么好的生意介绍给我。”

  井上小野抚掌大笑,道,“明天你带几幅画过来,我这里有一大批买家,就想要一些高品质的中国画,这生意与其让那些不入流的中国画家赚去,当然不如给你这个老朋友。等画卖得多了,不仅你的腰包能赚得鼓鼓的,回到日本也会有大把的人欢迎你。”

  拓也的眼睛放了光,当初他背井离乡,不就是因为在老迈的父亲眼中,他一无是处,作画也被当作浪费生命的行为。若是能衣锦还乡,谁还愿意一把年纪了依然漂泊流浪。

  “好,我明天就带一些我的画作过来。”他满口答应,又问,“只要中国水墨画吗?西洋画要不要?”

  “只要是一些中国采风写生的画,有多少要多少。”

  拓也精神大振,回家后不吃不喝地挑拣了几幅自己眼中的上乘之作,而后一眼瞥见了芽儿几日前完成的《春游图》,也随手捡入,放置在了一起,隔日就送到了井上小野的府上。

  小野君打着呵欠,睡眼朦胧地一一浏览着拓也送来的画,谁能想到拓也是个实心眼,昨日不过简单说了说,今晨就火急火燎地来叩门,扰了他的睡梦,若是些精良之作也就罢了,可连续看了几幅,小野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,连眼睛也快要眯成一道缝儿。

  “怎么样?小野君,能入你的法眼吧?”

  小野醒了醒神,敷衍地笑了笑,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最后一幅《春游图》端详。他的眼里突然多了一束光,像是疲乏的人在漫天的雪地里找到了烛火,一瞬的温暖侵袭而来,连昏昏欲睡的神思也抽离了,只剩啧啧称叹,“花下美人,又俏又羞,好画。”

  拓也拧着脖子伸长过去一探,原本情不自禁泛上的笑结痂在唇边,直问,“小野君喜欢这幅画?那之前翻看的几幅呢?有喜欢的吗?”

  小野的视线落在画上,连余光也没有睇予拓也,“好画一幅就够了,这幅画我收了,别的就请拓也君带回去吧,那些画和现在市面上的垃圾没有什么区别。拓也君以后就按《春游图》的风格往我这里送画。我这的买家都是些精英人士,对画的要求很高。拓也君不用计较数量,只管画出一些高质量的画,价格我也给得公道,绝不会亏待了你。”

  拓也心思游离,许久才恍惚地答了个“是”,然后告辞。

  回家后的拓也如脱胎换骨,进门就掀翻了桌案上的茶杯,而后见什么摔什么,暴怒得比兽斗中的狮子还可怕。当时宋芽儿正在洗画布,抬眸看见此景,自是怔愣得说不出一句话来,但拓也岂会对她视而不见,大步子走近之后,抬脚就踢翻了芽儿端前的水盆,水花四溅,迷了她的眼,她也不敢及手去擦,因为拓也已然拎着她的衣领,把狰狞扭曲的脸凑近,喝道,“你不是不想做宋芽儿吗?我这就成全你,以后你更名叫雪奈子。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究名正言顺吗?我去给你办领养手续,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大和民族的人。你满意吗?”

  芽儿明白,拓也怕是在小野处得了不痛快,所以才来寻她的不痛快。与其多说多错,倒不如以点头作答。拓也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,原本只是拎着她的袖口,如今却换手掐住了她的喉咙,把她的脸迫成了紫红色,且呛声猛咳,而他则朗声大笑,说,“他们喜欢你的画,你高兴吧?既然这样,你以后就乖乖地给我画,他们要多少,你画多少,你的画都是我的,连你也是我的,你这辈子都别想逃。”

  拓也怒目圆睁,芽儿甚至能窥见其中如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。虽然被限制了呼吸而口齿不清,但她依然断断续续地念道,“雪,雪奈子一,一切,听凭父亲,父亲大人安排。”

  拓也松了手劲,见雪奈子自墙面上滑落,如秋叶凋零。他俯下身,伸手去摸她的头,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抵触,说,“只要你听我的话,替我赚钱,你和我都能好过。如果你想逃,或者不听话,我绝不会让你好过。”

  雪奈子满目含泪,只要一个扑闪就能滑出眼眶,可依她的性子,宁愿憋出内伤也不会用眼泪服软。她微微抬头,直面拓也的面孔,道,“雪奈子明白。”

  他们很快就搬了家,仓促得甚至来不及把拓也多年的心血收妥,只在深夜里付之一炬。两人背上包,就着月色悄悄离去,亦如他们曾悄悄地来。之后,他们便久居于上海弄堂,拓也再也没有执过画笔,每日皆醉生梦死,雪奈子的画卖得越好,他的心里越不痛快,可不痛快又如何,除了能对雪奈子动辄打骂之外,他也只能一面听着不明真相的外人对他须臾奉承为水墨画大师,一面发了疯似的敛财。才华,清誉,那些他曾经看重的,而今看来只是虚无缥缈,只有握在手上的钱和权才是实的,只有钱和权才是!